自6月以來的一連串抗爭運動,除了為社會帶來動盪,年輕人作為抗爭者的骨幹,其躁動根源亦成為了各界的探討對象。學者沈旭暉率先嘗試以「後物質少年時代」作為年輕人無懼抗爭導致經濟下行、生活水平變差的解釋;最後就連施永青亦就此加入論戰,批評年輕人「攬炒」最終反令後物質主義的基本條件崩壞。然而後物質主義,又是否足以解釋整場反送中運動的走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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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後物質主義的一般解釋為:隨著社會進步,生活條件上升,於是開始有人會放棄繼續追逐更奢華的生活和消費,轉移追求一些非物質的精神價值;當中我們最熟悉的包括民主、自由、人權,但其實受其他階層的認同和尊重,以至在社會資源分配上擁有更大的話語權等。一些左翼學者與施永青亦因此各自對「後物質少年」作出了評論。前者認為「後物質主義」正好代表了整場抗爭運動並非源自經濟問題,所以若政府只打算以諸如《收回土地條例》增加公屋供應,就想瓦解整場運動,未免緣木求魚。至於施永青則認為能讓青少年追求物質以外的精神價值,是有賴上一代努力不懈、得來不易的繁榮穩定,假若年輕人堅持「攬炒」,則在經濟崩潰後他們連保住物質生活基礎也相當困難,遑論甚麼非物質生活了。
其實不止香港,近年世界各地的年輕人都開始有一種減少固有消費的傾向,例如美國和日本皆有研究指出,年輕人買車、以至視駕車為樂趣的百分比皆明顯下跌;根據密歇根大學調查所知,美國19歲青少年擁有駕駛執照由1983年的87.3%降至不足70%,超過一半青少年表示沒有興趣買車。而日本甚至創出了「嫌消費世代」這個新詞,形容新世代年輕人對於上一代趨之若鶩的奢侈品,例如名牌西裝、紅酒以及房車等皆出現興趣缺缺的情況。
然而年青人放棄追求更高水平的物質生活,未必因為他們已滿足於現狀,更多時卻是因為他們已對上流的可能性感到絕望。在過往終身僱傭制的日本,一個上班族大致上都能預測自己踏進不同年紀時所能領到的薪水,因此在甚麼職級購買甚麼品牌的汽車、訂造甚麼價位的西裝、以前喝甚麼水平的紅酒,不單是生活享受,同時也是一種透過消費達致的自我身份認同。但在上流階梯斷裂的現在,很多人已不能再肯定自己十年後的經濟狀況如何,那自然亦對失去了追逐這些「虛名」的必要性。類似的情況在歐美年輕世代也一樣,放棄置業或駕車並不代表他們放棄了這求物質的生活,只是由於在計算過後發現收入根本不能買車買樓,又或維持相關的開支,不得已只能將對生活的追求轉往金錢不能衡量的部分上面。
生活受挫更追求參政權
所以說「後物質主義世代」與經濟因素完全無關,這當然是不正確的。甚至是相反過來,年輕人在追求有車有樓有妻有兒的「四仔主義」的過程上遇到挫折,和上一世代的生活水平相比起來時,又感到有明顯的落差,這都促使了他們希望追求更大的參政權、更自由的生活空間和更公平的資源再分配。而當政府連這些非物質的精神價值都要扼殺之時,那他們以激進的方式進行拼死一博,也是可以預期的結果。政治的其中一個基本,就是資源分配的爭奪,所以若問給予每位年輕人有間600呎的公屋能否立刻平息抗爭運動?就算不能令人人滿意,至少就能瓦解大半士氣!問題只是以現有的房屋供應量和政府的施政魄力,有可能滿足到這班「後物質少年」嗎?當現有的資源和時間解決不了物質上的需要,那問題仍還得要由政治解決。
至於批評年輕抗爭者以破壞公物和暴力抗爭「攬炒」,是連自己基本的生活條件也破壞的不智行為,則似乎有點低估了「後物質少年」的決心。當他們決定完全放棄追求買車買車等奢侈目標後,對於物質方面的需求可以出乎意料的低──現在我們常聽到年輕人為了買裝備可以三餐不繼,當有年輕人連遺書也準備好、連坐監都不怕的時候,「抗爭最終會令他們物質生活更差」根本不能成為一種阻嚇。
相反,仍在追求物質生活的上一代,正正是最恐懼失去物質享受、不能維持平穩生活的一群。「後物質少年」之所以同時為「攬炒世代」,是因為他們充分了解自己對經濟下行的忍受能力,遠比上一代低。美國特朗普當選、英國脫歐公投通過、阿拉伯之春冒起這些出乎意料的結果,都是由於既得利益者自以為在理性博弈情況下,絕大多數人理應作出他們心目中的最佳選擇;只是沒想到對於長期在遊戲規則中吃虧、只能分到餅碎的輸家而言,以「攬炒」來反將一軍。
不少評論都批評抗爭者大肆吹捧烏克蘭紀錄片《Winter on Fire》,認為他們只看到革命的成功,卻無視過後烏克蘭的瘡痍滿目。可是更加需要留意的卻是,當日那些鎮壓抗爭者的當權者們,如今大多不是流亡國外,就是被憤怒的群眾處死。面對不可理喻的「攬炒世代」,退讓有時才是真正保住最大利益的理性選擇。
文:Henryporter(博客無神論者的巴別塔作者、面書: www.facebook.com/henryporterbab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