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峯經常說香港電影像《獅子山下》,換個角度其實也是一份讚美,至少他記得過去香港電台那些探討民生的紀錄片,其吸引力在於具有一定客觀性,並能忠誠地反映香港民生實況。2025年,當香港電台選擇播放更多內地劇和舊電影時,要觀賞以香港民生為主題的影像,需要走到戲院。
《十方之地》開首以文字定義「水」的意涵,描述水跟土地的關係,地會追隨水,成為供給源,相互循環。在香港,「水」也是金錢的借代,所謂「水為財」,紀錄片第一幕是每年農曆新年過萬港人聚集在紅磡觀音廟借庫撲水,信眾手裡拿著香燭祭品口裡唸唸有詞,借款額少則數千多至十億,鏡頭另一邊的拾荒者卻在為每天餐食糊口營營役役,做著很多我們從未想過的苛刻與艱難工作。
拾荒者趁著大廈裝修拾紙皮和廢棄物、為餐廳店舖收集埋垃運載至垃圾收集站,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婦拖著比自己重不知多少倍的手推車行走在馬路街頭,一袋又一袋飽滿的黑色膠袋,其中一個不小心遺落在馬路中央,剩食飯菜散落一地,沒有人會為這宗意外負責和善後,結果老婦找來另一位相對健壯的同行幫忙,利用「民間智慧」將兩個同樣是垃圾的發泡膠盒當作剷子,將垃圾剷起來再重新放回垃圾收集箱,這時候大型巴士在T字型路口駛過,兩名老人心無旁騖地繼續清理現場,垃圾、拾荒者、巴士齊齊堵塞了現場,也堵塞了正在觀看紀錄片的受眾的心。
當你觀賞紀錄片時對這群拾荒者泛起憐憫同情心時,那位善後的清潔男工卻對著鏡頭說(大意):「現在全家上下也倚靠我,我用勞力換兩餐,很是滿足。」他甚至不理旁人反對,叫兒子也加入清潔拾荒行列,兒子年輕不怕辛苦,成為一眾清潔老工的救星,其中一名同工對父親說:「(叫你個仔唔好入行嘅人)肯定係出於妒忌啦~」紀錄片還有很多「Magic Moment」,像大雨下兩位拾荒者各自推著同樣裝滿垃圾的手推車在紅磡馬路並肩而行,當推軌鏡頭跟至十字路口時,另一輛裝滿廢棄物的手推車突然從另一邊入鏡,鏡頭順著這位新加入的手推車徐徐轉入街角,各式各樣的拾荒光景在一刻間匯聚交集……
《十方之地》突顯香港金字塔式的經濟體系,基層人民支撐起那些過著豐衣足食的人,香港獨立紀錄片導演黃肇邦選擇聚焦在金字塔最底層的人們,讓我們感受基層自有他一套的生活以至生命循環:從觀音借庫到執垃圾、撿紙皮,再回收;從自己所住的大樓被拆遷,到連回收站和回收公司本身也最終落得回收下場,城市建設和發展成為霸道並且壓倒一切的單一目標。那些老弱無醫的人,抱著香港四、五十年代由李嘉誠開始流傳下來的一句「愛拼才會贏」,努力地靠自己過活,甚至有人從中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導演以客觀而靜態方式紀錄著紅磡一隅的基層生活,訴說著一個乏人關注的香港故事,一些本來都是我們日常行街會看到的景象,但卻從來沒有嘗試駐足觀察,更惶論坐下來細心思考:大家活在同一片土地,為何生活質素卻可以有雲泥之別。在城市高度發展、在沙中線堂皇地使用了一千億元完成興建、大家在享受搭乘高速鐵路的便利快捷的同時,同樣生活在紅磡海旁的一群基層卻為每天不知是否賺到一百元而拾荒。
《十方之地》彷如一根緣起的絲,牽引著大家思考各項本土議題。最近新聞報導稱2025年香港財政赤字將高達1,000億元,看罷《十方之地》才喚起「1,000億」這個天文數字為何那麼耳熟,紀錄片主要拍攝場地正是沙中線發展地產商必爭之地。當年沙中線預算從300億暴增至1,000億元,金額剛好與2025年預計財政赤字相同。觀看紀錄片時忍不住思考:我們繳納的稅款究竟流向了哪裡?如果能將沙中線項目中節省下來的部分資金,用作幫助紀錄片中出現的拾荒者,這個世界是否會稍微少一點悲慘呢?基層近乎絕望的生活循環會否得到改善?然而時移勢易,當年被地產商必爭的地段,如今都可能已變成乏人問津的荒地。十方世界的荒涼,似乎每天都在香港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