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許多擁抱失敗情意結的港產片,喜歡使用大段獨白、對話和金句來表現「有多慘」,而《爸爸》則利用鏡頭、顏色、空鏡和節奏等電影語言來營造氛圍,充分展現導演的技巧和風格。同時,雖然《爸爸》也在述說慘情,卻用幽默來反襯悲傷,用溫馨來對比觀眾早已知道的悲劇,讓人看完後心裡多了一份說不出的戚戚然。濃厚的電影語言和隱晦的情感處理,使《爸爸》在眾多港產片中更顯突出。
劉青雲的表演確實精彩,他向來是一位深入思考角色的演員,這次選擇以「不裝飾、不刻意」的方式來詮釋一位「平凡性格遇上不平凡事」的爸爸,靠自身氣場呈現角色,讓人佩服;少年演員蘇文濤也很厲害,特別是前半段,演出了那種「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的詭異感,讓人毛骨悚然;相比之下,大家都稱讚的谷祖琳,可能是角色設定過於完美和工具化,感覺像是為了讓爸爸投射失去摯愛的悲傷而存在,缺少了一點真實感,甚至有點像後母。
不少網友把這部電影跟《惡之罪章》相提並論,認為《惡》更直接地描寫行兇者的心理狀態,而《爸爸》卻選擇從父親視角切入,避開了對行兇者的直接描寫。個人認為這是導演的選擇,可能是因為他在研究事件時接觸了爸爸這個角色,並與他產生共鳴,於是有了這個劇本,誕生了拍攝《爸爸》的念頭。
反而,《爸爸》讓我想到了一些更根本的人性敲問,一直在心內縈迴。第一,假如把精神疾病粗略地分為「先天」和「後天」兩類,先天指的是腦部或情緒與生俱來出現問題,比如暴力傾向、躁鬱、幻聽幻覺等,就像《天生殺人狂》的描述般殺人不需要理由,純粹因為「想這麼做」。《爸爸》中的兒子也有類似情況,像他說的「世界太多人」不是藉口,而是一種歪曲的行動力,把自己的想法合理化。當然,這其中可能還有情緒的宣洩或滿足感,就像他最後想對爸爸說卻沒說出的理由,不過對一般人來說,那些情感上的理由無疑等同於「因為我瘋了」。基於這種「先天病」的設定,導演選擇以爸爸的心理描寫為主便變得合理,因為電影需要引發觀眾共鳴,而我們很難代入一個精神異常者的世界(相反《惡之罪章》選擇描寫行兇者的內心世界,因此才顯得特別珍貴)。
無人需要為精神病負責
但我們更值得思考的是,當一個人患上精神病,到底有多大可能是純粹天生?或者說,先天因素在其中的比例到底佔多大?我個人更相信後天環境的影響力更深遠,而《爸爸》則選擇完全忽略後天因素,設定成「全家人都很正常,只是孩子忽爾出了問題」,於是沒有人需要為這個病負責,只需要考慮事發後如何撫平傷口、繼續生活。
電影中的爸爸被塑造成一個近乎聖潔的人物,甚至連去召妓都只因過於思念太太而非發洩性慾。他唯一的「錯」只是忽略了兒子發病時的一些細節,比如踢床(情緒失控)或買手機(期望錯置)這類小事。一個幾乎完美的爸爸,加上一位疼愛兄妹的媽媽,這樣的家庭真的會養出一個弒母殺妹的孩子嗎?可能有,但個人認知上機率相信比較低。
最後是動機。如果這齣電影目的是讓當事人或有類似經歷的人釋懷,相信難以達到,甚至很難認同這是導演初心。電影產業從來是藝術與商業的結合,而更現實是像「一國先於兩制」一樣商業必先於藝術,真善美肯定落後於票房,選擇一個仍有當事人在生的案件來拍攝電影,不可剔除的主要動機就是為了吸引帶著獵奇心理的觀眾(包括我)走進影院。但當事人接觸這齣電影,甚至被身邊人問一句:「你看了『你』的電影嗎?」類似的情境,無疑會再次撕裂他們的傷疤。最不能理解的是,導演一方面說不想在案發地拍攝因為怕影響當地居民,喚起不好的回憶,但最應該關顧感受的相信是仍在生的當事人,選擇拍攝這齣電影不就是最殘酷的一次再揭傷疤嗎?
在電影上映期間,導演選擇拿一位在網上留言「看完預告片就覺得不好看」的網友出來批評,這種做法感覺並不妥當。預告片本來就是讓人評估電影是否值得入場的工具,這位網友覺得電影0分屬他個人標準,你可以質疑他的標準,卻不需要公開地召集網上力量批評他。再退一萬步,網上隨便都能找到一堆極端而奇怪評論,作為導演或創作者,真的有必要在乎如此微細的聲音嗎?
《爸爸》以一份超乎冷靜的氛圍呈現一場悲劇,也許導演正是以這份看待人倫的疏離感,讓《爸爸》成為一齣好看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