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給方大同的信
Dear Khalil,
我從沒想過會在此刻提筆,寫這封信給你。
如今回想已顯得有點虛幻,記憶中那天好像有點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3月1日,一個乍看尋常不過的星期六,中午醒來,梳洗過後,收拾行裝,準備出門看醫生。預先約好的Uber快要到了,就在此時,下午一時卅四分,突然收到朋友傳來短訊,那是一張截圖,清楚見到那是由你創辦的獨立音樂廠牌「賦音樂」,在微博帳戶發表的帖文:「以積極的態度面對頑疾五年,方大同於2025年2月21日早晨,平靜而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霎時間,腦袋一片空白。車不等人,快遲到了!我強迫自己動起來,鎖門、搭電梯、推門而出,站到馬路旁。身體開始有反應,雙手微顫,三魂唔見七魄;手機震動,是另一位朋友傳來同樣的消息,他顯然嚇壞了:「我成個人震緊!」此刻已坐在車上,思緒翻湧,不停徘徊在不信與確信之間。我很慌,但不能亂,工作仍要繼續,回過神來,將情緒壓抑至最深處,讓專業與經驗主導一切,完成當下任務:將你逝世一事以最簡單直接的方式發布。然後我在私人的Facebook帳戶寫了這句:「我很喜歡很喜歡的方大同2月21日離世了,終年41歲。」
不是去年10月才推出你的第十張專輯《夢想家The Dreamer》嗎?那是樂迷苦等八年的全新大碟啊,怎麼四個月後你已去了別的星球?我不知如何面對,我沒哭,但真的很難過,心裡好像缺了一塊似的;情緒低潮持續數天,整個人渾渾噩噩,只能勉強工作,陶喆演唱會、啟德體育園開幕典禮、奧斯卡頒獎禮、新光戲院結業……這些我本來覺得很重要的事,忽然之間再沒心思理會,專欄更別說了,根本寫不出字,只好向編輯請假一周——偶像走了,連帶那美好的青春年華亦告流逝;我好像突然明白,當年梅艷芳與張國榮離世時,歌迷的真實心情是怎樣。
哥哥與梅姐在世時,歌影視三棲,舞台上風華絕代,魅力四射,照耀整個亞洲,而你,始終專注音樂創作。即便如此,在我眼中你的位置無可取代,我從大學時代開始聽你的歌,很多你一手一腳編寫的樂章,那些辨識度極高的歌聲,都與我的人生軌跡重疊,串連很多舊時片段。我記得《Soulboy》是2005年11月推出,同年8月,余華的經典長篇小說《兄弟》面世,全班新傳系的同學為追小說發憤忘食;2009年元旦,那夜你以25歲之齡榮登「叱咤」史上最年輕「男金」得主,見到薛凱琪為你喜極而泣,見到森美大哥和細蘇等人把你從觀眾席抬到頒獎台上,在家裏看直播的我,很冷靜的為你感到驕傲,因為我知道你係叻仔,遲早會「拎金」,那夜之後我總算可以大聲說:聽方大同嘅歌就係有taste!
一首歌我只知好聽不好聽,甚麼R&B、Jazz、Soul、Funk、Urban和Blues Rock……這些音樂分類統統一知半解,所以第一次聽到《妹妹》時,我只覺得好新鮮、好啱feel;去到第二plug《南音》,在尾聲出現那段彷如拉奏二胡的哼唱,這種演繹完全震懾了我。第三首派台歌《春風吹》推出後,已不用解釋那麼多,我開始向身邊朋友和大學宿友推薦:呢位剛剛喺香港出道嘅新人叫方大同,洋名Kahlil我唔識點讀,總之佢嘅歌好型,好聽!多得家人自幼給予豐厚的流行文化養分,在接觸你的歌之前,已聽了將近二十年流行歌,但綜觀當時的本地樂壇從未聽過與你風格相似的旋律與編曲,那種開啟視野與感官的強烈體驗非常深刻。
回望過去,我發現喜愛你和你的作品緣於音樂品味上對頻,遠超過歌詞本身,因此我沒刻意背誦歌詞,亦沒深究背後意思,直至近日翻箱倒籠尋回《Soulboy》,打開歌書見到你在歌詞下方的手寫介紹,才知道《妹妹》是送給當時18歲生日的表妹Deni;《南音》則是林夕依照你的創作意念,透過書寫《二泉映月》作曲人阿炳,向那些縱使失明,仍然以心和靈魂看待世界的偉大音樂家致敬,包括你的偶像Stevie Wonder,我驚嘆當時才二十出頭的你視野如此廣博。
當然不得不提我的至愛《三人遊》,其實它記載我的失戀之痛。2018年10月,跟前度在柏林的車廂裏擁抱過後分道揚鑣,他前往布拉格,我南下法蘭克福,在那程4小時的長途火車上,為了承認這段感情終須結束,我一邊聽這首歌一邊而默默流淚,「至少我們中還有人能快樂/這樣就已足夠了」這兩句尤其到肉,就算去到今天只要聽到這首歌,依舊想起那刻多淒涼多孤獨。也喜歡《愛愛愛》,你死訊傳出後那夜,我在紅館聽到陶喆獻唱此曲,才驚覺周耀輝老師的詞寫得那麼好。還記得你初出道時有「香港陶喆」的稱號嗎?等了十多年,我終於等到陶喆再來香港開騷,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你在台上唱歌的身影。
過去二十年,我們從未見面,我沒有拿唱片給你簽名,以前睇騷沒有影相留念,你人氣最勁的時候我才剛入行做記者,沒機會訪問你,到我有能力時,你已退隱。等了八年你終於再出碟,以為你會開騷,甚至有一刻幻想將來或者能夠訪問你,原來已經再沒機會。人生實在有太多無奈,唯有安慰自己,不想再有遺憾,就要好好珍惜當下。
多謝你和你的歌曲曾經在我的生命裡出現,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好。
大東 二〇二五年三月十四日